他躺在病床上,全身泛黃,連眼睛都黃艷艷的,彷彿如果淚水流出來是黃色的話,也不讓人驚訝。雙頰凹陷,全身已經瘦成皮包骨,只有肚子一天比一天腫脹,因為腹水。醫生說,肝硬化末期,最快三個月。
他偶爾會勉強自己集中注意力回答你的問題,但更多時候是對別人的問話充耳不聞,只顧欣賞自己的左手,將自己黃澄澄的手翻來覆去,反覆不停仔細的看,好像搞不清楚自己的手怎麼會變成如此詭異的黃色。這是毒素無法藉由肝排出而入侵到腦部的關係,所以有時候他會有點意識不清,他的雙胞胎兒子很機械化的解釋他的每個舉動。
他的血親與姻親們圍著病床,面容肅靜的看著他,為了躲避那沉默的尷尬,大家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逗著他說話。
二十幾年前的他身高178公分,玉樹臨風,穿著當年最夯的喇叭褲,梳著時下最流行的飛機頭,帶著很帥氣的太陽眼鏡,身邊站著一位年輕小姐,大大的雙眼皮,上揚的嘴角,微笑時會出現小小的梨渦,她手牽一個滿臉緊張興奮的小朋友,那是七歲的小奶油,跟在約會的大人身邊的小電燈泡。
神采飛揚的年輕臉孔,意氣風發的年紀,對身旁的美女勢在必得,他之前瀟灑帥氣的身影,即使照片已泛黃,仍讓我印象深刻。
大姨丈不常出現在家庭聚會中,但偶爾出席看到我就要講一次：妳老公喔~小時候啊~年紀小小但是很會挑吃的,每次手指頭一比,就是菜單上最貴的,害我有一次吃牛排吃到錢不夠,還跟女朋友,就是你現在的大阿姨借錢....唉呀呀呀,糗了!...每次講到這裡他就呵呵大笑,那渾厚富有磁性的笑聲,再再顯示出他有一副好歌喉。
我跟他很不熟,一年也許只見面一次,但就算再不熟,嫁進這個家門的時間再短,我也有耳聞,他是如何毆打老婆小孩,只要一喝醉老婆小孩就不得安寧,事業失敗後,更是變本加厲。我沒聽過他唱起歌來有多好聽,但我知道在他的言語暴力之下,大阿姨隱藏在息事寧人笑容下的陰鬱與壓抑的怒氣。
這樣的一個人....這樣的一個人啊...渾渾噩噩也走到了生命的末途,大家都把送他最後一程當作應盡的義務,他的老婆小孩也許解脫的感覺大於難過的感覺,有誰會為他傷心的淚流不止?
小奶油倒是讓我們這些家人大大的吃了一驚。
他哭得真情流露且毫不做作,發自內心哀傷的眼淚,感動了在場所有的人(也嚇傻了在場所有的人),當然,他也火速被大姨丈的雙胞胎兒子架出病房外哭去了,因為探病之前就講好,不能哭,還有,不可以講什麼你還有什麼心願是我們可以為你做的之類的屁話,因為大姨丈不喜歡大家好像是來看他最後一面似的。(說真的大家也沒想到有誰會真的哭,所以,小奶油掉眼淚真的把大家嚇傻了,還讓他啜泣了30秒才被拖出病房)。
小奶油會難過當然是因為想起以前的往事,那個時候,大家都很年輕,很開心,牛排也很好吃,還不知道未來有多殘酷。也許不是大姨丈最開心得意的一天,但卻是一個小孩的記憶裡最純真的美好,而他牢牢的記住了三十年,總算好好的還給大姨丈一份情。
後來看著小奶油紅腫的眼睛和難為情的臉,我有一種發現這個人個性新大陸的感覺,而且心底不由自主的發軟,真好,我的良人有著真性情,他絕對不是個鐵石心腸忘恩負義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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